杨振祥,印尼归侨,1936年出生,曾在云南省体委任羽毛球队教练、运动员等职,并协助国家羽毛球队训练工作;1977年起,受国家体委指派,赴墨西哥、尼日利亚、阿根廷等国的国家羽毛球队任教。
口述 | 杨振祥
撰文 | 朱婷 林小宇
圣塞巴斯蒂安位于西班牙北部,与法国接壤,这里的海景风光秀美,以往总是游客如织,现在却变得冷清了。近来,我执教的羽毛球俱乐部也暂停了训练,只能待在家里,从电视上看羽毛球赛。
60年来,为了羽毛球,我辗转多个国家与城市,似乎第一次与球场分离这么长时间。
01
1960年6月8日,我在哥哥的陪伴下,从印尼中爪哇的日惹,乘车来到三宝垄,在那里独自登上了回国的轮船。
码头上的情景让我震撼,离别时,人们拥抱流泪、依依不舍。之所以如此悲壮,因为大家心里都清楚,这不是普通的远行,此次分离便不知归期。当时印尼政府要求回国的华侨必须签署“永不回印尼”的声明,还要在上面印满10个手指的指印。
可即使这样,我也要回国。我要回国打羽毛球!
离家时父亲已经不在,拜别母亲时,我把打工积攒的一点钱留给了她,仅随身携带简单的衣物。但有一件东西很重要——一封介绍信,信里介绍我是一名成绩优秀的羽毛球运动员,希望中国体育部门接纳我、为祖国效力。
为了实现回国的梦想,我整整等了5年。这5年里,我多次到中国驻印尼大使馆申请回国,但都被拒绝。因为当时已经有很多优秀运动员回国,大使馆担心这会影响中国和印尼关系,所以迟迟未答应。直到了1960年,印尼境内的排华甚嚣尘上,我的回国申请很快被批准,可这时,我已经从19岁变成了24岁。
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,是所有印尼华侨刻骨铭心的岁月,尤其是我们这些靠做小生意谋生活的家庭更是艰难。在岌岌可危的时候,祖国派出了轮船接我们回国。那时的人们,感受最深的是,虽然小家没了,但我们身后还有祖国这个大家,因此能回国是最幸福的事。
那时印尼华侨人数众多,也空前团结,大家一同努力,克服困难,安顿难民,捐款捐物……我回国的船票就是日惹茶厂老板曾庆赞捐助的。跟着我训练打球的两个小妹李芳梅、李薇美的妈妈还出面帮我筹款,为我准备了回国过冬需要的衣物和生活用品等。时至今日,这一切依然让我铭记在心。
02
我的父母是福建福州人,他们于上世纪20年代来到了印尼,辛苦了近半辈子才有了一家小商店和我们一家7口人。
5个兄弟姐妹中,我排行最小,上面有2个哥哥和2个姐姐,我们轮流做家务,读书空余的时候,还经常与小伙伴们玩耍。
在印尼街边
印尼地处地球的赤道,只有雨季和旱季,每天的天气有如时间的指针般准确,一般到了傍晚,就没有了风,很适合打羽毛球。虽然天然条件良好,但羽毛球这个源自西欧的运动,毕竟是“贵族的游戏”,因此印尼当地很少有人“玩”,多是华侨在从事这项运动。似乎水到渠成一般,我也迷上了它。
那时,我在日惹华侨学校读书,傍晚的时候,就会和同学一起找一块空地打球。在坑坑洼洼的泥地,羽毛球落在地上时,灰尘不断,却一点也不影响我们对这项运动的钟爱。起初,只是喜欢这个运动,但后来就越打越好,开始代表学校队和日惹市参加比赛,有机会认识了陈有福、陈景源、陈景义等高水平的运动员,他们也都是印尼华侨。
1954年,我代表中爪哇省参加全印尼运动会,获得了羽毛球团体冠军,在印尼羽坛初露头角。也许因日惹羽毛球队的水平在印尼“小有名气”,1957年中国羽毛球代表团访问印尼时,特意来到了日惹市,举行了一场“友谊赛”。
1957年,与羽坛巨星王文教(左)合影。
这是我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比赛,因为来访的中国羽毛球的运动员,如王文教、陈福寿等,都是中国顶尖的运动员,也是当时世界级的运动员。中国羽毛球队的到来,使得整个城市像过节一样热闹。比赛在一座仓库里举行,但来观看的人却有2000多人,把整座仓库挤得满满当当。当时我与王文教对阵,我属于防守型,王文教是进攻型。最终他赢我输,但我的球技给王文教留下深刻印象,他给予了我很高的评价。而我也成为了大家熟悉的“公众人物”,甚至几十年过去了,日惹人还记得那次的比赛,记得我的名字。
羽毛球给予了我这辈子难舍的充实感。
03
也是那场比赛,我和中国羽毛球功勋运动员相识相知,结下了深厚的感情。最关键的是他们让我看到了希望,看到了未来的道路。
那时的我,十分羡慕这些原本也是印尼华侨,现在却能代表祖国——中国打球、为祖国做贡献的运动员们。也是从那时起,我的心里也萌发了回国的念头。正好日惹中华总会的负责人也找到我,问我是否愿意回国,为祖国效力。这对于我来讲,真是一件好事,于是我二话没说,就答应了。谁想回国的道路走得并不顺畅。
说实在,那段时间我的心情的确很压抑。父亲去世后,家里的经济陷入困境,为了帮助家里,我只好辍学打工,白天到一家饼干厂当推销员,晚上继续羽毛球训练。
因为是业余训练,根本没有教练帮助,只能靠自己体会和领悟。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,作为运动员的黄金岁月就这样一点点消失。
1997年,在印尼与2位哥哥还有嫂嫂合影,而今他们已经离开了人世。
与家境好的人相比,我能打羽毛球实属不易。小时候,每次出去打球,我只能带一只球,羽毛球不是很贵,却是哥哥姐姐们辛苦攒钱买来的。羽毛球拍更是如此,我总怕不小心把木头框架的球拍折断。整个少年时期,我甚至没有一双好球鞋,只能光着脚在砂石地上打球。
但只要到场上,一拿起球拍,就可以马上到了忘我的状态。以右手执拍,紧紧不放,目光注视着前方,等待球的到来。
……
1960年6月8日,我以同样渴望的目光,等到了“芝万宜号”轮船。耳边响起回荡的歌声“五星红旗迎风飘扬,胜利的歌声多么嘹亮”……
我登上了船,它载着我们这群回归的青年,一路向北乘风破浪,即使遇到风浪,颠簸起伏,也不顾一切奔向远方。我们是那个时代的年轻人、那个时代的爱国华侨。